虽然硬拖着康拉德·科兹开工了,但藤丸立香其实并不会做雕像。

她在这方面的水准最多也就是用超轻黏土捏点小东西,现在放言要直接从石刻开始,简直就像小孩子走路都没走利索就要开始跑三十公里负重障碍越野,可笑得不行。

——然后,她在准备好的大理石料前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坦然地接受了康拉德·科兹的嘲笑,最后坦然地表示:不然我为什么非得要拖上你?

科兹因此陷入了沉默。

要是只问会不会做石刻雕像的话,他的确是会的。不如说只要是原体,在这种帝皇认为是“基础性”的知识上都天生就有所掌握,最多只需要一点点实践上的试验就能将之完全激活。

虽然每个原体的技艺也因为性格、兴趣,各自偏重的领域等等原因有所差别:好比只论石刻雕像这件事,过去的福格瑞姆,圣吉列斯,多恩以及佩图拉博做出的完成品显然跻身第一梯队(客观的技艺上都无可挑剔,故而具体的先后顺序比较受评价者的主观影响),剩下的人都得靠边站。但如果将标准降低到“做完就行”的地步的话,哪怕鲁斯也能花点时间做得到。

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个“靠边站”是在原体之间的评价维度中得出的结果。即便是得“靠边站”的康拉德·科兹,在这件事上缺的也不是“雕刻石像的技术”,而是“题材选择”的眼光和“艺术表现力”的手法。

至少他在上一次决定认真塑像的时候,他所苦恼的可不是单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无法将帝皇的神态表现得栩栩如生……考虑到上一次全程都很痛苦而且到处都是问题的创作经历,还是就让那件事过去吧。

他也对把类似的事情重复一遍这种自虐行为没什么兴趣。

科兹因此以诺斯特拉莫语发出不满的嘶嘶声:“我不干。反正就算你能把我捆在这儿,也没法逼着我动手造像。”

首先,他不想再纠结帝皇的脸了;其次,他很怀疑这一次雕像做到一半,帝皇会不会又突然借由雕像跟他说一些于现状无补,只会令他烦躁抓狂的话。他不想听。

到这一步,藤丸立香确实没法强按着科兹雕像——天之锁没有那么灵活的机能。但她看起来也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只是抱着双臂在原地微笑:

“康拉德,你知道吗,人都是折中的。”

“说这个干什么?”

“意思是你不想做也没关系,可以待在那里看我这个初学者做。”

康拉德·科兹困惑地盯着藤丸立香乱七八糟地开始做雕刻的准备,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当他面对一块完整的石料时,他不肯做。但当他发现这块石料马上就要被初学者做毁了而且最后的成品还会叫“帝皇”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三分钟后,在科兹“你一個初学者稿都不打就想直接上手?给我滚出去!”的愤怒咆哮声里,藤丸立香乐不可支地被赶出了暂时被他们用作工地的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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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果科兹稳如老僧入定,藤丸立香也不是没有伽拉忒亚这个备用计划。但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她也没必要伸手打扰人家。

被轰出去的藤丸立香很快乐地跑去食堂,洗劫了一番冰箱里的零食和饮料,又骚扰起躲着画漫画的贞德·Alter。两个女生躲在别人都找不到的房间里,一边对着稿纸抱怨“男人好难画啊”,一边一个慢吞吞地上手描线,一个慢吞吞地涂黑贴网点,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这么迅速消失了。

在打发掉这一段时间之后,立香估摸着科兹大概也消气了,于是又摸回到之前她被赶出去的那个房间门口,光明正大地往里面看。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或许一个精于石刻雕塑的凡人艺术家在风暴边界号上如此简陋的工作环境下只能勉强制作出雕塑的雏形,但对于一个原体来讲则是另一回事。科兹本身的力量就是最好的锤子,锋利堪比精金的指甲就是最好的凿与刻刀,算力过人的大脑为他模拟每一次凿刻落下之后的效果,令他能几乎不停歇地工作。在这两个小时过去之后,这个小雕像几乎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

藤丸立香一开始准备的石料就没有很大。她本来的想法是参照帝国流行的神龛风格,做一个帝皇持剑肃立的小像——她猜如果在目前帝国的主流造型中选的话,帝皇本人估计会更喜欢王座上的枯尸那种形象,她本人也认为这种形象中喻示的牺牲更具有一种宗教上的神圣性。但这个雕像做出来不是只为了摆着布道用的:帝皇在离开王座降临到雕像中时还要被时刻提醒牺牲的负担,那就有点……嗯……

将心比心,反正藤丸立香不想这样。

然而真正负责雕刻的那个人对此显然有不同的想法:康拉德·科兹显然没把国教放在眼里,也不是以“雕刻神像”的心态在制作这个小雕像,他只是在复刻他记忆中的一个景象——好像这个景象本来就被封存在石块里,他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取出来而已。

科兹非常极限地应用了那块石料的几乎所有部分,他用一个单人像分量的大理石雕刻了一整个场景:最底下是许多或衣衫褴褛,或遍身罗绮的小人,面容惟妙惟肖地或惊恐或欣悦,无一例外地全都或跪或跌地倒在地上,细小的脸上被轻柔地刻下了浅淡的泪痕。

单凭这些小而精致的塑像,这就已经堪称艺术品了,但他们不过是整体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为了支撑与衬托雕像主体而存在的底座。这些小人当中簇拥着过于伟岸的帝皇,帝皇的背后笼罩着庞大而夸张的光芒效果。原体的技艺太过精湛,以至于那些层叠的,介于宗教虚构和描绘现实之间的无数光圈,即便仍是大理石的原色,也依然能让人产生一种“雕像确实在发光”的错觉。

藤丸立香也知道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简单地为这座像定下一个标题的话,她会选择《帝皇初次驾临诺斯特拉莫》。

康拉德·科兹无法不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这对他来说是一切的开端,但也是一切的终结。他的责任真正开始,他的预言盖棺定论。

藤丸立香自然也在幻境中见过同样的事,想必和科兹曾经见过的景象分毫不差。这一个帝皇不像更加主流的那些帝皇塑像中表现的那样,身着某种华丽且庞大的动力甲,而是以某种柔顺而垂坠的长袍蔽体。整件雕像都还是大理石原色,因此或许只有亲眼见过当时景象的人能知道那件长袍原本有多华贵,其他人都只能通过他在大理石布料上镌刻的细小暗纹勉强想象一番。

从底座上平民的塑造,帝皇衣料的细节和背后光晕的处理来看,科兹的雕刻技巧无疑是师从福格瑞姆的无可挑剔。但整个雕像中最应该被仔细刻画的部位却还是一片空白:

帝皇的面容。

有关帝皇塑像为什么没有帝皇的脸这件事,硬要圆也是可以圆的。解释的方法有很多,就此收手也不是不行,但从科兹本人的神态看来,他没有这个意思。

藤丸立香看得出,他在拼命回想某件事。她也理解:在灵能的影响下,帝皇的面容神态在每个人看来都有细微的差别,而当有人想要具体去描绘个中细节时,它们又会流水一般地从脑海间自然地流走。

原体的记忆力堪比超忆症,因此这一点模糊的部分对他们来讲总是非常难忍。但对于作为普通人在记忆这方面得过且过惯了的藤丸立香来说,她在这里很有一些歪理要说:

“反正是‘艺术创作’,没必要纯写实。”她如此劝慰,“把你觉得他那时候是什么样做出来就行,已经能看出来是帝皇了,这方面不用太较真。”

科兹不满地狠狠剜了她一眼,但在思考了两秒钟之后,他还是屈尊开口准备找一些参考:“你肯定也见过这个。你觉得该是怎么样的?”

“这很难讲诶,你要我怎么说呢……”

藤丸立香也思考了两秒,然后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从贞德·Alter那里摸来的水性笔来,在征得科兹同意的前提下尝试起为这个帝皇画上五官——雕塑她的确是外行,但她好歹也跟达芬奇混了那么久,素描和速写之类的基本绘画技巧也还是会的。

科兹灼灼的目光准确地烧在她后心这一点的确令人效率下滑,但藤丸立香在五分钟后还是尽可能圆满地表达了她的构想。完成工作的放松感令她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后退一点整体看看效果,但在这时,没人想得到的事情发生了:

整座雕像陡然间开始散发金光,空气中莫名开始飘散一种常见于国教教堂的香膏蜡烛的气味,仿佛从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被颂唱的圣歌,有羽毛和小天使的虚像围绕着雕像本身旋转——而刚刚被涂画上去的五官也跟着确实地“活”了起来。

帝皇以灵能投射驾临于此,科兹毫不犹豫地立刻转身逃出了房间,只剩下没反应过来的藤丸立香一个人在原地傻站着,在一小会儿之后呆愣愣地提问:

“这是什么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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