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夏子来说,今天晚上的生意简直糟糕的一塌糊涂。
先是下了一场持续整晚的瓢泼大雨,阴冷潮湿的天气让散值的工奴们早早就回了家,街上寻欢作乐的客人少了很多。
接着是一声声鞭炮般的爆响声,从南城方向传来。
在私酒贩子的交流频道中,有人说是锦衣卫正在未央长街那边抓捕贼人,双方爆发了激烈的交战。
那些鞭炮声,其实就是枪声!
不过这些都不是夏子关注的事情,她现在关心的是自己刚刚调配好的那批明酒。
自己在酒里添加的兴奋剂,过了今晚可就要失效大半了。
因为宣慰司衙门近期大力扫荡城内的各种黑市作坊和游商小贩,所以街头上的竞争对手已经少了很多。很多酒肆和居酒屋因此断了渠道,只能选择贩卖进价昂贵的进口明酒。
夏子瞅准了这个机会,根本不管自己干的也是宣慰司重点打击的高危生意,毅然决然从最近刚刚在大阪城内崛起的佛子会手中贷了一大笔香积钱,全部投入了私酒生产中,想的是趁机能够大赚一笔。
“得赶快把货出手了才行,要不然还不上佛子会的第一期的福报利息可就麻烦了。”
一想到那些神情悲悯、言辞柔和的光头大汉,夏子总会不寒而栗。
在她看来,这些人可比城里其他的老牌黑帮恐怖多了。
虽然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夏子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毕竟在大阪城生存这么多年,这种直觉一直是她唯一的依仗。
想到这里,夏子不禁拉紧了身上塑料蓑衣的领口,加快了脚步。
穿街过巷一柱香的时间后,夏子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条街道聚集着大阪城北区价格最实惠、口碑最好的低端酒肆和居酒屋,是整个北区工奴心中最喜欢的聚会场所。
可映入眼帘的萧条,却让斗志昂扬的夏子整个人直接愣在原地。
没有预想中的人头攒动,只有一扇扇在黯淡灯光中紧闭的店门。
堵塞的泄水口让街面淹没在寸高的污水之中,各种垃圾上下浮沉。
就连商铺门前悬挂的酒幌和鲤鱼旗,都在雨中有气无力的晃动,再无往日那番殷勤的劲头。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個都不做生意了?”
夏子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猛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探手伸进雨衣,掏出了一块老旧的电子案牍,进入了私酒贩子常用的论坛。
没资格,也用不起黄粱梦境的他们,只能选择使用这种安全系数极低,随时可能被戍卫作为证据进行抓捕的文字传递方式进行联络。
【警告:大阪城北区发生恶性袭击事件,宣慰司戍卫全体出动,要求北区所有娱乐场所立刻关门歇业,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解禁时间为明日日出卯时。】
【提醒:今日宜回家睡觉,不宜出门贩酒。】
整个论坛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只有两行标红的大字悬挂在页面上。
北区什么时候发生恶性袭击事件了?自己人就在北区啊,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蓦然,夏子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听到过几声轰鸣巨响。
但当时她只以为是雷声,根本没有在意。
夏子烦躁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今天出门时专门照着帝国本土女性梳理的环云髻,在她手中被扯得散乱变形。
“去你妈的不宜贩酒,那我手里的这些酒怎么办?佛子会的福报利息怎么办?”
尖锐的骂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很快就被轰鸣的雨声淹没。
“你是贩酒的?”
正在痛骂戍卫的夏子突然听到一个干涩苍老的声音。
她立马警觉的闭上了嘴巴,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间居酒屋的屋檐下,影影绰绰有一团黑影,看起来像是一个人。
拾荒乞丐?还是刚刚睡醒的醉汉?
难不成是黄粱鬼?!
夏子心头猛然一跳,作为自小便在街头讨生活的她,听过太多关于黄粱鬼的诡异传闻。
这种诞生在劣质黄粱梦境里的魑魅魍魉,最喜欢占据那些阳气匮乏的男性的躯体。
从这个人的声音来看,已经不是阳气匮乏这么简单了,简直就是油尽灯枯!
夏子紧张的抿紧嘴唇,右手慢慢摸向腰后插着的羽林卫手枪。
“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卡壳啊。”
夏子心里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在拿到香积钱的时候,不先去买一把好点的武器防身。
不然现在也不用把希望寄托在身上那把,枪龄比自己年龄都要老的手枪上了。
“我问你,是不是贩私酒的?”
黑影中探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面容,支离破碎的血肉粘挂在塌陷的机械面骨上,两只械眼没有了眼皮的装饰,直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鬼脸’上嘴唇不动,那句不耐烦的话语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
“大人您说的没错,小人是贩酒的。”
夏子慌忙高举双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站在原地点头哈腰。
不是她认识眼前这个人,被打成这个鬼样子,就算自己见过对方,现在也认不出来了。
让她态度发生巨大转变的原因,是对方身上明显无比的械体改造痕迹。
连脑袋都改造了,就算没有跨入兵序,起码也是位黑帮猛人。
这种人物无论有没有被黄粱鬼夺舍,那都是自己手中这把羽林卫对付不了的存在。
“不是宵禁了吗?为什么那些该死的戍卫还没有过来巡查?”
夏子再一次在心中怒骂大阪城的戍卫。
“既然是贩酒的,那还愣着干什么,老夫买酒。”
“啊?好!”
夏子忙不迭冲过去,撸起身上的袖子,从手腕处的皮肤下抽出一根‘青筋’。
这是一根经过伪装的管道,另一段连通着夏子埋在腹腔内的酒水样品。
“小人可不敢要您的钱,大人您要喝多少就喝多少,算我请客。”
夏子满脸陪笑,盯着脚尖的眼睛抬起一寸,快速扫过对方的肩头。
右肩空空荡荡,破碎的衣衫在挂着许多头乱发模样的线束。
真惨啊,连手都被人砍了。
左手倒是完整,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突然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酒盏的模样。
没有酒盏,这怎么喝?
难不成直接倒进嘴里?
夏子硬着头皮道:“大人,这酒你看给您倒哪儿?要不,我砸门帮您从店里拿一个?”
“用不着那么麻烦。”
一只手接过夏子的‘青筋’,直接塞进了‘鬼脸’上类似嘴唇的裂缝之中。
“倒酒吧。”
“唉唉,这就来。”
夏子根本不敢反抗,连忙扣动无名指,打开体内的阀门。
她也没敢和这位大人坐在同一条台阶上,在对方身边蹲下,任由对方嘬着自己的‘青筋’牛饮。
“生意没做成,还赔上了一批样品。这也就算了,可现在可是宵禁时间啊!要是被戍卫发现自己还滞留在街上,还跟这么一个身份明显就不一般的怪人搅和在一起,那可就麻烦大了。”
混街头,一看宝钞,二看关系,三看拳头。
什么都没有,那就看胆子。
夏子虽然是个女人,但她的胆子一直很大,要不然也不会敢向佛子会借贷,更不敢在官方高压打击的时候,还选择做贩卖私酒的生意。
可胆大,不代表什么都不怕。
身边这个人恐怕就是今天北城袭击案的嫌犯之一。自己要是和他扯上关系,那想要得到一个痛快的死法,恐怕都成了奢望。
“我的运气也太差了吧。”
夏子垂头丧气,耳边却响起淅沥沥的声响。
这个声音和雨声不一样,更像是水滴打在石头上。
夏子错愕转头,从她的这个角度,能够顺着羽织的破洞,看见对方的身体。
整个胸膛区域,没有任何血肉和器官,只有一个呈现爆炸状的骇人窟窿。
而那淅沥沥的声音,正是酒水从断裂的喉管中流出,浇淋在机械上的声音。
“喝不了就他妈的别喝,浪费老娘的东西干什么?暴殄天物!”
夏子心头大骂不止,脸上却不动声色的挪开了眼睛,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尝出味道。不过现在看来,这具身体烂的实在太严重了。”
‘鬼脸’的主人宛如能够读心一般,看穿了夏子心中的想法。
“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喝酒,特别是喝这种明酒,那喝的可不只是酒的滋味,还有那种.那种”
疯狂跳动的心脏让夏子头脑有些昏沉,横竖想不起来自己以往背的滚瓜乱熟的推介词。
一张还带着明显稚嫩痕迹的面容涨得通红,含糊不清的声音中混杂着再也掩饰不住的颤抖。
完了,这下死定了
不过让夏子震惊的是,身旁的这位大人似乎并没有被自己的胡言乱语惹怒,相反声调突然柔和了不少。
“你多大了?”
“刚刚及笄。”
“那就才十五了?你这个年纪为什么不去夫子庙读书,反而在街头贩卖私酒?”
“读书可填不饱肚子。”
“我记得倭区每座大城的夫子庙都在免费招手学子,但凡入学者不仅食宿全包,而且还能一笔不错的补贴。”
“你”
陡然升起的恼怒转瞬间又被恐惧吞噬,夏子涌到嘴边的骂声变成了老老实实的坦白:“我的基因不行,连入学的门槛都达不到。”
“夫子庙不是宣称有教无类,不分身份,不看基因吗?”
“政策早就改了。”
夏子扒拉了下头顶的乱发,抬眼看着面前被雨点打得宛如沸腾的污水,平静道:“我知道其他大城怎么样,但是在大阪城,如果想入夫子庙读书,得给先生们钱。他们说这叫束脩。可是我没爹没娘也没钱,所以读不了书。”
耳边的声音沉默了许久,半晌后才缓缓响起:“你能做起贩卖私酒的生意,难道凑不出束脩的钱?”
“都是借的。”
夏子十分诚实回答:“以前可没人会把钱借给我这种人,也只有佛子会会干这种事情。”
“佛子.连佛序也进来了啊。”
这句话的音量很低,有些出神的夏子没有听清楚。
“您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就算是借,难道进夫子庙不比贩私酒好?”
“借来的钱先生他不要呀,嫌脏。”
夏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其实这书读着也没什么用啊,难道最后还能破锁晋序,成为高高在上的老爷?嗯我是女的,应该叫夫人吧?这根本不可能呀。”
话虽如此,但夏子自己都听出了自己话中的言不由衷,还有那股浓浓的羡慕。
“私酒也是违禁品之一,做这个生意被戍卫抓到,可是要按大明律可是要重处的,难道伱不怕?”
“当然不怕了,还有什么比穷可怕?”
夏子理所当然道:“死在戍卫的手里也是死,死在黑帮的手里也是死,饿死街头也是死,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那些官老爷推行的新政好吗?”
“当然好了。”夏子毫不犹豫。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只是幻觉,夏子总觉得对方的话语中传递出的情绪有些萧瑟黯然。
“我也说不太清楚。”
夏子舔了舔嘴唇:“不过起码我如果不欠钱的话,就不用担心第二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黑帮医馆的手术台上了。”
“可是新政之后,倭区可就不是倭区了。”
夏子雀跃道:“那岂不是更好?不是罪民区,那就是我也能成为帝国的子民了!到时候我要给自己取一个好听的明人名字,就像夫子庙的那些学子一样!”
“那倭国”
话音戛然而止,一只手突然伸进了夏子的视线,将‘青筋’递还给了她。
“这酒.我不喝了。”
夏子心头蓦然一颤,以为是自己的话冒犯到了对方,仰起脸勉强笑道:“没事儿,您就算喝不出滋味,倒进肚子里那也算借酒浇愁了嘛。”
“没什么愁了,就这样吧。酒钱多少?”
“不用钱,这都是我孝敬您的。”夏子泫然欲泣。
“钱要给,一笔是一笔。”
对方身体里传出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女孩哆嗦着身体,慢慢将手掌摊在面前。
“诚诚惠,一百宝钞。”
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响了片刻,但夏子的手掌心中依旧空空如也。
“我身上没带钱啊”
夏子蹲着的身体如同过电般猛然一颤,摊开的五指倏然合拢。
“是小人不要脸了,居然还敢向您要钱,真是不知死活。”
故作懊恼的话音刚落,几张宝钞却从指缝间塞了进来。
“这个钱,我帮他给。”
夏子茫然抬头,映入视线的是一个五官分明的高瘦青年,站在一把黑伞下,泛黄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够了吗?”
“够够了。”
“够了那就快回去吧。”
夏子捏着钱慌忙起身,连塑料蓑衣的兜帽都来不及戴好,急冲冲跑进雨中。
“等一下。”
骤停的脚步溅起一连串水花。
“把这个拿着。等你碰上无法解决的麻烦的时候,去江户找一个叫丰臣秀峦的人,他会帮我还了今天的酒钱。”
夏子接住对方扔过的一点影光,借着周围街灯的光芒,她能看清上面刻着数道栩栩如生的羽毛。
“大人,您的酒钱已经给了。”
“一笔,是一笔!”
“多谢大人。”
此刻,长街只剩下撑伞的青年和一个颓坐的老人。
“是你啊,看来我又被人出卖了?”
这是丰臣远疆看向李钧之时,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