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有一点。”

嬴小政皱着小脸道:“舅父,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为何舅父要让蔡伯父先告诉廉翁和李伯父,舅父要用离间计了?”

嬴小政是个喜欢独立思考的孩子。在得知此事后,他思索了许久。

这只是舅父不想让廉翁和李伯父生气吗?但曾大父不仅同意,还大加赞赏,这其中肯定还有他想不明白的事。

嬴小政本想等自己做梦时让另一个已经当了秦始皇的自己去帮忙思考。但他转念一想,反正都是自己找不到正确答案,这样和舅父直接告诉他有区别吗?还不如问舅父呢。

朱襄笑了笑,道:“我的目的不仅仅是他们。”

他细细告诉嬴小政,自己这堪称阳谋的阴谋。

廉颇和李牧在得知这一切之后,随着他们的“自救”,赵国与他们相熟的人肯定也知道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廉颇和李牧相熟的人,在赵国都属于能吏清流了。这不仅仅是廉颇和李牧的自救,也是他们对赵国、赵王的试探。

“如果廉公和李牧仅仅是因为离间计而入秦,那么他们会说错多在秦国。”朱襄笑道,“如果廉公和李牧在秦国摆明一切的情况下入秦,那么他们对赵国的失望会压过对秦国的憎恨。”

秦国和赵国虽然多次交战,彼此之间都死伤无数。但在这个乱世,“普通”战乱死掉的人不会成为两国之间的仇恨。

背靠着朱襄的嬴小政,使劲扬起小脸看着舅父的笑容。

廉翁和李伯父对赵国失望,敬仰他们的那些赵国士人也会对赵国失望,赵惠文王为赵国留下的架子会全面垮塌,让赵国迅速从内部衰弱,是吗?

“舅父好厉害。”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道。

朱襄保持着笑容:“嗯。”

他又抬头,继续看着东方。

嬴小政也随着舅父的视线,一同看向东方。

他想问,如果舅父只是“有点担心”廉翁和李伯父,那么舅父看向东方,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但他不知道为何不想问了。

他只想静静窝在舅父怀里,陪舅父一同看天边云卷云舒,漫天霞光。

“政儿,该下山了。”

“舅父背我!”

“唉,好。”

趁着还扛得起小胖墩,朱襄让嬴小政坐在脖子上,拄着木棒慢吞吞下山。

回到家后,子楚讽刺朱襄,朱襄这副结实的身体都是扛政儿扛出来的。

朱襄立刻将嬴小政抱到子楚肩膀上坐着:“你说得对,所以现在你每日扛着政儿锻炼身体。假以时日,你也一定有我这么健壮。”

说完,他还撸起袖子,秀出了自己漂亮的手臂肌肉线条。

正在啃白斩鸡的蔺贽把鸡翅膀放下,手在衣服上胡乱一擦,也撸起袖子,一同秀出自己漂亮的手臂肌肉线条。

子楚:“……”

嬴小政抱着自家亲父的脑袋,“咯咯咯”笑得就像是一只小母鸡。

……

“平原君和平阳君都被软禁了。”廉原来报。

廉颇擦拭着已经落尘的盔甲,道:“秦国的使臣已经进入赵国了吗?是谁?”

廉原道:“进入了。使臣是楼缓。”

廉颇手一顿,苦笑:“楼缓真能活。”

楼缓是赵武灵王时的重臣,他居然熬到了自己的恩主赵惠文王都驾崩了还没死。

廉颇知道,楼缓得知赵武灵王被饿死的消息后,曾经诅咒主事者必与他的主君一样不得善终。

原本廉颇以为楼缓说是公子成和李兑,现在看来,楼缓诅咒的人,是否也包括自己的主君呢?

“楼氏一直以为,楼缓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楼氏的利益,只是与他们里应外合。但楼缓恐怕只是单纯憎恨主君和主君的血脉。”廉颇原本看不清这一点,但现在他不想打仗了,一腔热血冷却了,突然在政务上的脑子就好起来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蔺相如的脸。看见如今的自己,蔺相如是终于欣慰,还是会为自己难过?

蔺相如已经入了土,谁能知道蔺相如会怎么想?

“主父,我们要进入邯郸吗?”廉原问道。

廉颇失笑:“进入之后被严阵以待的赵国宗室以谋反罪抓起来吗?就算我不惧怕死亡,但我去了又能如何?我恐怕连邯郸城都无法靠近。”

廉颇虽成为了信平君,但他不仅被解除了兵权,身边门客也都像当初长平之战他被解除兵权时一样散去了。

廉颇性格暴烈,眼高于顶,本身与门客就相处不好,不是靠人格魅力令门客折服的人。他的门客皆是因为利益围绕在他的身边。

他现在虽然封君,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仕途已经断了,所以自然他的门客又再次离开了。

廉颇一直知道自己的性格,儿子们成家后常年在外地,他几乎与子嗣分家,连家里人都不想和他相处。

像朱襄那样被自己敲着脑袋骂,还锲而不舍端着伤药非要啰嗦的晚辈,他就只有一个。

但即便家人不待见廉颇,如果廉颇谋反,也会连累家人。

廉颇丢下兵权自己跑到外国,他的家人都不会有事。各国国君和贵族有不伤及家人的默契。但谋反就不一定了,哪怕是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廉原也不想自家主父冒着被灭满门的危险去邯郸。

为了赵国,主父连自己一生的名声都毁了,难道非要把这条命卖给无能的赵王,才能偿还先国君的恩情吗?

既然朱襄公在秦国,政公子也在秦国,主父去了秦国哪怕不打仗,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他很想念陪着主父与蔺公一同住在朱襄公家里时的时光。

“蔡泽说是阳谋,还真是阳谋。”廉颇感慨,“现在我只知道平原君和平阳君被软禁,不知道这是赵王还是赵国宗室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只能被动地等待赵王的诏令。但平原君和平阳君都被软禁了,差不多结果也就注定了。”

他放下盔甲,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心灰意冷道:“收拾行李,准备入秦吧。”

“是!”廉原难掩激动。

看着廉原连跑带跳的身影,和突然变得喜气洋洋的其他家丁,廉颇嘴角抽搐,脸上的心灰意冷差点没绷住。

难道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想离开赵国?!

廉颇命令家丁收拾行李的时候,李牧正在喝酒。

他喝了一坛又一坛,家人都在门外,不敢进来劝说。

李牧得知的邯郸的消息比廉颇落后,蔡泽特意利用秦国的情报渠道,及时把平原君、平阳君被软禁,邯郸城喜气洋洋迎接秦国使臣的事告知了李牧。

李牧第一次有想要提剑砍蔡泽的冲动。

喝酒误事,军营禁酒。虽然这个禁令对将领是一句空谈,但李牧向来以身作则,除了庆功和鼓舞士气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军营中喝酒。

现在酒水一坛一坛的灌进肚子里,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酒量如此好,都喝撑了,意识还是如此清醒。

“朱襄啊朱襄,你被赵国卖掉了,也要我和廉公重新经历一次你的痛苦吗?

李牧喝进去的酒都化作了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这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你只是告诉我和廉公,我和廉公如果继续留在赵国,要么被赵国卖掉,要么被赵国杀掉。你不是害我们,你是害怕我们被害啊……”

李牧就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哭泣。

在与匈奴的战场上,他遇到再多的艰难和危险,身上受了再多的伤也没无助过。

他很希望蔡泽是在欺骗他。但他第一眼看到蔡泽传来的消息,他就知道蔡泽就算有所隐瞒,那也定是隐瞒了一些不让自己受到更大刺激的事。

在另一个时空中,李牧不仅是将军,也当过相国。他不但会打仗,在政务上也颇有成就。

这一个时空,他与朱襄、蔡泽交好,得到廉颇、蔺相如、荀子的教导,比另一个时空同年龄的自己更加聪慧敏锐。所以蔡泽隐瞒的事,他猜到了。

不过就是一些赵国宗室争权夺利的破烂事。

那群人大概认为,立下大功的廉公和自己阻挡了他们在赵国微弱时瓜分赵国权力的路。

赵国衰弱不仅会为他国提供瓜分赵国的机会,也能为内部的宗室贵族提供机会,就像当年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一样。

李牧甚至都能想象出他们那张嘴脸和口中的话。

宗室可能会想,只要自己能当上赵王,那么赵国土地小一些没关系;其他大贵族可能会想,赵氏也是因为三家分晋才成了赵王,为什么不能再两家三家四家分赵,让他们也当当王?

赵国如何无所谓,庶民更是低贱如蝼蚁。无论是阻拦匈奴肆虐的自己,还是抢夺燕人转移赵国饥荒的廉公,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阻碍他们获得更多权力更高地位的绊脚石。

如果没有朱襄的事,他可能还会心生侥幸,认为赵国不会这么愚蠢。

但他是已经被赵国放弃,在立下大功之后差点被赵王杀死的朱襄的友人。现在自己也走到了朱襄这一步,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李牧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没有再让家仆送酒来。

他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哭泣。

李牧的父亲已经战死在赵国的北疆,李牧许多长辈和亲人都死在了战国的北疆。

他的母亲还活着,但身体已经在北疆恶劣环境的摧残下变得过度衰老。

李母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走到抱头哭泣的儿子背后。

她放下拐杖,艰难地蹲下了身体,将健壮的儿子抱在了干瘦的怀里。

“牧儿,入秦吧。”李母道,“我们家世代都在打匈奴,去了秦国也是打匈奴,没差别。”

李牧哽咽道:“但是……”

李母道:“没什么但是。阿母和李氏的族人说好了,想留下的就留下,也算为李氏留些根基。想入秦的就和你一同入秦,阿母也和你一同入秦。”

李牧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母亲。

李母笑道:“虽然阿母已经老了,但勉强还能远行。阿母这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雁门郡,我也想看看更远的地方。还有你口中的朱襄和政儿,阿母也想见见。牧儿,就当陪阿母入秦,好不好?”

李母松开了怀抱,李牧跌跌撞撞爬着转过身,朝着母亲叩拜,哽咽不止:“是,阿母。”

李母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眼中有惶恐,有愧疚,也有坚决和释然。

良人离世前曾经嘱咐自己好好辅佐、教育李牧,让李牧代替他继续为赵国尽忠职守。

但她却自私了。

将领或许会死在战场上,但她不忍心自己的儿子死在肮脏的阴谋诡计下。

李家虽然是将门,但因为雁门郡艰苦,娶不到身世太好的女子为妻。李母虽然是士人之女,但自己耕织,比有田地的庶民家庭条件好不到哪里去。

或许是李母才疏学浅,见识浅薄。朱襄是李母知道的第一个会为了拯救庶人而赴死的大贤。所以李母违背了良人的遗愿,希望儿子能接受朱襄的邀请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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