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初升的日辉伴随脚步声倾泻而入,一道身影逼近书案,却蓦地停住。
洁白无瑕的花朵簇簇盛开,清雅花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屋内。
严秀才垂下眼,难怪他刚才进屋便嗅到淡淡香气,还误以错觉。
严秀才凑近些,瞧见花瓣绿叶上还坠有水珠,绿叶也经过修剪,养在泥色的浅口陶罐里,颇有雅趣。
“哼,小道尔。”
他本该取过教案离开,却留下翻阅《周易》。
巳时初,严秀才准时进入乙室,讲解今日文章。他目光不经意在杜长兰身上掠过,年轻的后生脊背挺直,面色严肃,右手书写不停。
严秀才记忆里那道懒馋耍滑的身影似乎远了,被眼前的积极进取所替代。
杜长兰似有所感,抬头对严秀才咧嘴一笑。
严秀才沉了脸:“好生听讲,别嬉皮笑脸。”
杜长兰:………
旁边传来克制的低笑声,不是崔遥又是谁。
杜长兰撇撇嘴,又投入学习状态。杜蕴收回目光,先生的呵斥对他爹而言,似乎不值一提。
如果是他被先生呵斥,定会羞愧不已。果然他要跟他爹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小孩儿握了握拳,一脸斗志。
下午杜长兰再次帮众人温习,至散学时,除却陆文英和杜长兰,其他人都透出疲色。
崔遥习惯性同其他人道别,不想杜长兰抱着儿子靠近他:“阿遥,咱们晚上吃啥?”
崔遥一顿,成忱等人也望过来,陆元鸿急着说话咬了自己舌头,此刻痛的缩成一团。
陆文英神情微妙:“你跟崔遥同住?”
“对啊。”杜长兰用肩膀撞了一下崔遥,扬眉道:“我们昨儿不是说好了吗,我连换洗衣裳都带了,装我书箱里。”
崔遥对上众人目光,嘴巴张了张:“我……”
身边人的目光也存在感极强,杜长兰和杜蕴动作一致的望着他。
崔遥嘴角抽了抽,认下道:“对,是这样。你们也可以来。”
杜长兰连连附和,可惜其他人不接茬,于是杜长兰只好先跟崔遥离开了。
乙室其他人面面相觑,陆文英垂下眼,也离开学堂。
夕阳西下,小镇颇为寂寥,两人并肩而行,却不是回家,反而是绕道去小镇南面,那边铺子多。
崔遥瞥了一眼身边友人,还有些不真实感。
“等我片刻。”杜长兰抬脚跑开,不多时提着油纸包回来。
崔遥得意哼了哼:“算你上道,不过我不喜欢那家点心。”
杜长兰白了他一眼:“你想什么美事呢。”
崔遥茫然。
杜蕴圆溜溜的眼珠子在他爹和崔遥之间徘徊,选择沉默。
崔遥瞪了杜长兰一眼,大步往前走,过会儿又转身回来抱起杜蕴,将杜长兰甩在身后。
杜长兰提着点心,轻佻的吹了声口哨,还带拐弯的。
杜蕴眼睛一亮:好听,想学。
崔遥:什么街头混混?!
杜长兰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心里默数:“十,九……一。”
崔遥停下喘气,汗水顺着脸颊大颗滑落。
“伯伯辛苦,蕴儿给你擦擦。”小孩儿从袖里掏出手帕给崔遥仔细擦汗,还伸出小手指将崔遥的碎发别在而耳后,末了软声道:“伯伯,蕴儿小腿有些痒,劳伯伯放蕴儿下地挠挠。”
崔遥看着怀里的杜蕴,感动坏了,多么贴心的孩子啊,简直甩杜长兰那混蛋十条街。
“蕴儿,你想吃什么,伯伯给你买。”
杜蕴摇头,“我们住进伯伯家,已经很给伯伯添麻烦了。”
崔遥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正好瞅见街边的烧鸡铺子,牵着杜蕴的小手就去买。
付钱时崔遥指尖微颤,不是舍不得,而是他胳膊酸。
奇了怪了,往日杜长兰抱着儿子进进出出,也无甚异样,怎么他抱一会儿就受不了。
杜长兰看着小崽儿殷勤提东西,眼里的笑意如水面涟漪,层层漾开。
有悟性,合该是他儿子。
一刻钟后,崔遥敲响院门,一名上年岁的妇人开门。
“奶奶好。”软糯的声音响起,厨妇垂首,惊觉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穿着一身碧色衣衫,背着书袋,像模像样给她见礼。
厨妇喜道:“这谁家孩子啊。”
“这是我儿子。”杜长兰笑盈盈问好,自我介绍:“我是杜长兰,也是阿遥的同窗,为了完成学业,我们父子暂住一段时日,给你添麻烦了。”
他递过去点心,眉眼含笑:“一点心意,望收下。”
“哎哟,这这…杜公子太客气了。”厨娘望向崔遥。
崔遥无奈点头:“他给你就收下罢。”
他们进了院,杜长兰又对着厨娘一顿吹捧,夸厨娘手艺好,面善心慈,是位有福之人,哄的厨娘笑的合不拢嘴。
崔遥从目瞪口呆到神情麻木,不过短短一盏茶时间,他一瞬间怀疑这座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二公子,今晚吃什么?”
崔遥回神,听闻厨娘的问话,随口道:“我已经买了烧鸡,再添一道鱼。”
他拨了一角碎银给厨娘去买菜。趁主仆二人说话,杜长兰打量四下,问:“我和蕴儿住哪里?”
崔遥生无可恋脸:“空屋随你选。”给他这个主人留个地儿就行。
杜长兰差点笑出声,于是杜长兰要了左边正屋相连的厢房,离厨房远。
他带着儿子进屋放置衣物,发现屋内明显经过打扫,床幔被子也是新的。
杜长兰轻笑,崔遥真够别扭的。
将其他物品放下,杜长兰背上书箱打开门,崔遥就在门边,还往屋里瞧了瞧,故作不在意:“有没有缺的?”
“没有。”杜长兰笑道:“这间屋子超出我的预期。阿遥,你真够意思。”
崔遥脸色缓和,压住上翘的嘴角,打开折扇扇了扇。
杜长兰越过他,将书箱放在院里石桌上,让儿子给他磨墨,回首对崔遥道:“抓紧时间做功课了。晚上还要补习,你那个底子惨不忍睹。”
崔遥瞬间炸毛:“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杜长兰负手而立:“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崔遥愣了愣,听起来好像有些熟悉。
下一刻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随着杜蕴背诵,崔遥总算想起为何觉得熟悉,这是《千字文》的内容,也是当初他们的启蒙书籍之一。
小孩儿声音落地,杜长兰面朝崔遥双手一摊,似乎在说:你还有何话可说。
崔遥:………
崔遥抹了把脸,恨恨过去。厨娘回来时见他们做功课,动作都放轻了。
夕阳的余晖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天色灰蒙,他们在院里用饭。厨娘收拾齐整后才离开。
崔遥累了一天,准备打水洗漱,没想到被杜长兰拽进书房。
四盏灯火摇曳,映出杜长兰猫嫌狗憎的脸,他扬了扬手里的书:“从启蒙书给你补。”
崔遥是真想一走了知,可是想到付令沂,他心里又憋了一口气。
忽然崔遥腿上一沉,杜蕴仰着明媚的小脸紧紧抱住他,那双眼睛明亮又澄净,“晚上还能跟伯伯一起念书,太好了。”
崔遥面上肃然,心里的小人躺地流泪。白天念书,黄昏做功课,晚上还要念书,他太难了。
杜长兰父子同崔遥住在一起,其他人不以为意,也未将杜长兰说的一起同住的话放心上。
转眼秋收,严秀才今日给他们讲完文章,宣布放半月假,让学生回家帮衬。
陆元鸿苦了脸,他讨厌干农活。
陆文英则在心里分配时间,崔遥他们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思索去哪里玩。
杜长兰打算散学后回家一趟,让他干农活是不能的。但他可以出钱雇人。他到时候做些轻省活计。
杜蕴无知无觉,还在背书:“饭疏食,饮水,曲…曲…”
他挠了挠小脸,一时没想起来。
崔遥顺口道:“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注】
他话音一落,乙室的声音都静了。
崔遥蹙眉:“怎么了?”
宋越眉头蹙的比他更深:“你居然记得以前学过的内容?”
成忱和宋越围住他,又挑了论语几段内容问,没想到崔遥都答上了。
成忱和宋越对视一眼,抱着崔遥嗷嗷叫:“你倒是上进了,咋把我俩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