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晴第一次来到第八机械工业厂,是在十岁。

她的妈妈关映云,在丈夫死去的七年后,已不再反感别人叫她谢博士或谢太太。谢太太在第八机械工厂里有许多年轻的学生。这些学生组成了工厂的基础,他们不是站在台面上的亮丽的科学家,也不是那些真正握有权利的行政官僚们,他们是工厂运行的基础,人数最多的基础,也是全部工业生产、维持、运转和流通的基础。

她们来到第八机械工业厂时,受到了学生们朴素的欢迎。去年祝融登上火星的激动在社会上已经冷却下来,国际上的质疑已经不能唤起人们的关注。第八机械工业厂因之显得格外平静。贴心的哥哥姐姐们闲了下来,他们组织了一场热闹亲切的欢迎宴。怯生生的时晴一直在躲避大人们的逗弄。谢太太只抿了几口酒,便已醉得满脸酡红。

员工宴请的区域可以从大窗户里望见天空,大漠的太阳总是落得很晚,血红的阳光照亮了黑魆魆的群山。

谢太太几度停杯,看到了窗外的通讯塔影子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宴后,她请了一位学生给她开车:

“小唐,能带我去旧石油基地遗址吗?”

被叫做小唐的学生激动得满脸通红,半天只憋出一个好字来。

那是谢时晴第三次来到石油基地的遗址。遗址在那时还不像十多年后那么破旧。灰蒙蒙的墙壁上,标语鲜艳如新。

关映云走进了破碎的小路。唐正留在车中,没陪着一起向前,只敢远远望着。

阳光照耀着灰灭的古迹,群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阴影。

她问时晴: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时晴摇了摇头。

夕阳下,荒漠的土地闪着不祥的红光。鸟儿远离残垣,野兽也不见踪迹。风吹起了荒漠的沙,带走了人们生活的痕迹。

她紧紧搂着时晴,说:

“这是妈妈和爸爸、还有妈妈的爸爸妈妈,爸爸的爸爸妈妈原来一起生活的地方。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倒是离开这里后,我们才认识了彼此。爸爸得了病,轻易地就走了,现在就只有我和你,秋阴,还有奶奶了。”

后来,时晴再度回想起今天的场景时,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对社会的变动抱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怨憎。

比关映云活得更久的人学会了释怀。而关映云……死得太早,生命永远地停在了那一瞬间、一个怨恨的瞬间。

但那时,时晴还不明白。孩童的心思觉得有趣,情不自禁地问道:

“可是这里为什么见不到任何的人呀?”

母亲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情,说道:

“因为大家都躲起来了。他们藏着不想让我们发现。”

“他们都躲在哪里?”

小时晴好奇地问。

“那得靠……自己去找哇!”

母亲带着小时晴慢慢地走。一幢幢废弃的建筑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快活地说道:

“这里是剧院,曾经是我们小镇唯一娱乐的地方。那里是个银行,我讨厌银行,所以很少来。银行的后面是医院。和医院挨着的地方早一点的时候是个小食堂,后来道路扩建,变成了一条过道。拆下来的砖,被我们家围住了自己的院子,就在这边。啊,还长出草来了。”

时晴看到院子的墙上涂着六个字:

这是我们的家。

在时晴的记忆里,当时的母亲已经决定永远地离开虞北。至于要去的地方也早有预定。

她的父母可以算是土生土长的虞北人,不过父母的父母一辈就不是了,他们是虞中的汉城人。按照唐蓼蓼的回忆,在七十多年前,时晴的曾祖父母响应号召,带着尚且在襁褓中的唐蓼蓼一代人,支援建设虞北。直到七十多年后,唐蓼蓼对这一政策仍然充满着怨恨。石油基地因为石油的枯竭被废除,石油小镇被撤制的当天,唐老太太公开说自己高兴得很,她打从第一眼见到开始就不喜欢荒漠、戈壁还有黄沙,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来这儿的要么是傻瓜、要么得罪了人、要么就是罪犯。她甚至不大愿意住在楼兰,尽管那时候的楼兰已经有着美丽的绿化。唐老太太始终怀念着山清水秀的汉城。她说她非常支持儿媳的决定。

只是汉城的亲戚和她们在几十年前便已经分岔。关映云要到汉城无疑是重新开始。好在关映云的社会地位不俗,她有能力重新开始。第八机械工业部为她牵好了线,江城大学向她发出了邀请,关映云欣然接受,成为了一名大学讲师。

江城就在汉城的旁边,一条高速公路连接了彼此。

在那段短暂的远离使命的日子里,关映云住在大学,时晴就读于江城郊外的一所寄宿制小学。秋阴和奶奶一起住在汉城,就读于汉城的一座走读制小学。四个人分了开来。

十年后的时晴理解到一个事实——母亲并不喜欢在父亲死讯传来时诞生的秋阴,或者,她其实谁都不喜欢。但十岁的时晴还不知晓这点,被母亲长期带离秋阴的她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原来的世界里,和平、安逸、礼貌、规矩,有的是温柔相待的长辈和全无顾忌的姊妹。但新的世界中,有的是带着各地口音的同学,有陌生的像母亲一样教导人的人,新的世界流传的不是历史和童话,而是早熟、暗恋、打架与追星,最次的也是妖怪、鬼魂和杀人,有升旗台和八百米跑,有游戏厅,有大声哭泣,有保安,也有来接孩子的醉汉与泼妇们,有严厉的尊敬与不尊敬,还有压抑的沉默与发言。

这个浓烈的世界像是一个不会结束的黑夜。在这个喋喋不休的黑夜里,大人们不停地讨论着升学的问题,他们说你们会升上初中,初中升完是高中,高中要考上大学,大学后还要找工作。在他们的眼里,孩子们已经分成了两类,其中一类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了,最好是不要接触的了。孩子们则讨论着玩乐的问题,他们叫骂,他们互相攻击,他们追求的是一些新颖的话题。新颖的话题之所以新颖,在于他们不停打破了大人们所设定的某种道德的界限。在孩子们流传的小道消息里,校长和他们最讨厌的告密者的家长发生了不伦的关系。他们嘻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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