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枪 第三十四章 血字(上)

作者:金十四钗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3-08-27 23:58:59

刑鸣回到明珠台,张慈一家已经来了,呼朋引伴拖家带口,由阮宁负责衣食住行一切事宜。虞台长没及时回来,但老林果然替他把缺钱的事情给办妥了。

刑鸣当着老林的面拆开信封,看清楚支票上的数字,微微咋舌,虞台长很大方,比预想中几乎多了一个零。

“这钱太多了。”他抬眼看着老林,努力掩饰错愕。

“这是虞叔疼你。不够再拿。”老林笑了笑,口气轻描淡写,好像真是替领导打赏小情儿一点零花钱。

明珠台是业界航母事业单位,但旗下诸多子公司却是股份公司性质,自然深谙商场那套丛林法则,出必杀,杀必果。

对于明珠台接下来的一些大动作,刑鸣跟虞仲夜独处的时候一字也未听对方提及,还是自己回家后在网上查看了一些小道消息。网上说明珠台这回打算迁址新建的CBD其实是看中了中心市区地块的价值,它与某地产企业强强联手,强迁该地块上的国营老影厂,引发影厂上下诸多非议,矛盾完全激化。

近几年,民营电影公司异军突起,老影厂受体制所限,拍片跟不上时代审美,自媒运营又豁不出去,如今大多也是青黄不接,深陷发展瓶颈。

然而情怀是一个怪现象。老影厂这些年拍的片子没一部叫座,就跟久病在床的老母亲一样,活着的时候遭人厌弃,一旦死了倒令人惦记了。当时的林思泉利用这两个字险些逼退劲敌骆优,而今老影厂也使出同样伎俩,令舆论矛头直指虞仲夜本人。哀权力摧毁理想,叹金钱谋杀情怀。

对于眼下这些纷争,刑鸣深知自己斤两。他帮不了虞仲夜。

撇下**上的欢愉之后,他觉得骆优说得也没错,自己不过是虞台长床上的小玩意儿罢了,他的理想在这个时代显得别扭、幼稚而空洞,他的价值只在性 交时才能体现。

刑鸣盯着眼前这张数额巨大的支票,突发异想,倘若某天虞台长真的厌了,拿到这么大笔遣散费倒也不亏。

爱情易变质,时间难倒回,只有钱这东西。

甚好。

半年试播期未满,节目组远不如《明珠连线》经费充足,为了最好的节目效果,刑鸣常常自解腰包。现在手头宽绰了,出手愈发大方,把小慈父母连同一众亲朋都伺候得相当满意。唯独他自己满意不起来。他突然与张宏飞失联了。

打听之后才知道,就在他与虞仲夜在临水别墅缠绵的那几天,张宏飞接到岗位调动通知,由牛岭监狱调去强戒所,还是跨省调动。

事发突然,突然得有些蹊跷。

刑鸣是从苏清华告诉自己父亲的遗言时才开始深入了解当年的案子。那个时候《经济日报》已经倒闭了,刑宏奋笔疾书、振臂高呼的年代互联网还没普及,所以他曾发表过的那些报道都不怎么好找,刑鸣在苏清华的帮助下费了极大的工夫才找齐所有,其中不少还得益于他自己也成了媒体人。人脉宽了,路子广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刑鸣当时刚刚开始解剖死人,面对装满福尔马林的尸池与酱紫色的尸体,心不跳手不抖,既不兴奋也不畏惧,在解剖台前毫无表情。

但他读父亲那些报道,常常感到后背冷汗涔涔,甚至在某一瞬间会突然手心冰凉,热泪盈眶。

他惊恐,也骄傲。

市检察长吃空饷造冤案,城建局长撑腰情妇搞违法工程,国有煤矿集团董事长雇凶杀害举报人……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多少条命也不够自己老爸折腾的。

那些报道里提过的大人物里,有些早些年倒台了,有些近几日双规了,当然也有极少数混得相当可以,一路官运亨通。

洪万良就是其中一个。也是那些大人物里至今最发达的一个。

刑鸣本打算花一部分虞仲夜给自己的“零花钱”,用来收买张宏飞。钱通神,势压人,他过去无权无势,好歹现在有钱了。

但跟人失联以后,他又突然想到回家去探望母亲——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念头,唐婉现在急需要钱。钱能使鬼推磨,钱或许也能使一个三缄其口的母亲对儿子吐露他父亲含冤入狱的真相。

刑鸣把一沓钱扔在唐婉的面前。样子不太好看,像嫖客打发妓女。他直截了当地问,没想到唐婉一眼不看那些钱,也不看久未见面的亲生儿子,她慢条斯理地拢头发,又慢条斯理地摆弄花瓶里的香水百合。她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刑鸣注意到唐婉剪了刘海还染了头发,一种偏棕的栗色,一下令她更年轻了。不像他母亲,倒像姊妹。

唐婉说,向家那些烂事她不打算再掺和了,她已经跟向勇提出了离婚,一个教人跳舞时认识的老板一直对她很有意思,她本来嫌他说话聒噪过于热情,从没给过好脸,但如今一想这人还是人大代表,没准还能帮助刑鸣在媒体圈里发展。

刑鸣处心积虑地想讹诈自己的母亲,没想到对方竟用这么避实就虚的一招轻松化解。

“你一直不喜欢老向我知道。”唐婉终于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目光殷殷,柔情似水,似乎想与儿子冰释前嫌。

“向叔……挺好。”无所谓喜不喜欢,人家有亲生儿子。

“我也不太喜欢,”唐婉叹了一口气说,“以后咱们娘俩就能好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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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唇枪请大家收藏:(www.hxjxsw.com)唇枪花香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你、你这……你这个女人真是……无可救药了……”刑鸣结巴,一个以口齿犀利著称的主持人竟然结巴。

婚姻家庭,责任承诺,对这个女人而言统统一钱不值。

他摔门出去。

在新一期直播开始前,刑鸣抽空去看了一回向勇。刑宏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被消磨殆尽,他总是感到自己无处可去。向家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去处。

向勇现在又重新做起了餐饮生意,但不再是过去那个腰缠万贯的饭店老板,他现在中午卖盒饭,晚上开夜排档。他是有大厨手艺的,以前唐婉在家从不做饭。

高利贷那边派人来找事,踢翻了向勇的盒饭摊,满地都是被踩烂的狮子头。

这年头没人行侠仗义了,路人都躲得远远的,刑鸣也在一旁看着。以前的向勇是老板,现在的向勇是摊贩,一天一堑似的差别。好在高利贷只为求财,不为夺命,撂下狠话以后就走了。

刑鸣听明白了。向勇动用早年做餐饮生意积累的人脉关系,东拼西凑,其实已经替向小波筹了一笔还债的钱。但向小波偏生一门心思扎进赌里去了,把老子凑给他的几十万又拿去地下赌场,本想再搏一次回本,结果又一夜间输个干净。现在利滚利,债生债,粗粗估算,连卖房子都还差着些。

刑鸣走上去,替向勇把倒地的餐车扶起来。

“鸣鸣,你能不能……”向勇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忽然就冲刑鸣跪下来。

跪在一地的油污泔水上,作势就要磕头。刑鸣及时伸手搭了一把,到底是以父亲名义养了自己这些年,受不起。

“算叔跟你借的。”向勇几乎痛哭出声,“等房子卖了就还。”

刑鸣垂着眼帘看着向勇,平静地说:“你今天替他还了,他明天还会去赌,这样无休无止,哪天才能还清?”

“哪天咽气哪天还清。”向勇摇头,叹气,“我也知道嗜赌这症是死症,治得了标治不了本。但还不清也得还啊,谁让上辈子欠了他,他这辈子当我儿子来讨债呢。”

向勇肤黑,但一直红光满面的。现在人潦倒了,那种令人艳羡的富态也消失了,原先挺饱满的脸颊忽然垂出褶儿来,显得老态龙钟。

刑鸣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父亲的形象。十年前向勇就跟刑宏的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一遭摧残,愈发不能相比。但他竟在此刻向勇的脸上看见刑宏的样子。

这些年向勇待自己确实不薄。其实也就差着这么一口气。刑鸣发现自己有点嫉妒。

向勇望着刑鸣,流着眼泪叹气:“钱没了能再赚,小波不赌就好了。”

“我来想办法。”刑鸣掉头要走,没走两步又回头看了自己的继父一眼,见向勇还跪着,他微微皱眉,“地上凉。”

刑鸣从向勇那儿买了几十盒盒饭,开着宝马送进明珠台,打个电话给阮宁,说让大伙儿来他的车前领盒饭。

离直播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刑鸣坐在化妆间里弄头发,他的头发长了些,主持娱乐节目这样的发型没问题,主持新闻节目就显得不够精神正气,化妆师一边给他用发胶定型,一边好意提醒,该剪一剪了。

门外头还在吃盒饭的几名工作人员正聊着八卦。

关于虞台长的性取向问题,很长时间都是明珠台的禁忌。主持人大赛正在紧锣密鼓的前期筹备中,也不知哪里传出了消息,说南岭已经是内定的冠军。

南岭只是一个花瓶,空有百万粉丝,却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网上流传着一个南岭在校晚会上朗诵的视频,他拿腔拿调一抖三颤地念着“母爱是茵茵夏草,硕硕冬阳”,台下哄笑一片。

这样的冠军当然是很蹊跷的。

流言这东西可能是带菌的,很快就在台里传染开了,一开始大家都说南岭爬上了虞台长的龙床,后来又觉南岭资质平庸胆识缺乏,应该入不了虞台长的眼。最后谣言止于骆优。虞仲夜这两天又带着骆优出去了。

居然没人觉得两个男人搞一块儿有什么不对的,反倒都觉得他们天造地设。他们说,骆优就是虞叔送去东亚培养的,不是心肝上的人,不会这么上心;

他们说,虞叔是真喜欢骆优,那份珍而重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

刑鸣想起虞仲夜说的那声喜欢。他不放过回忆里的细枝末梢,一点点地在脑海里勾勒。

他记得那天湖天一色,四周风景特别瑰丽,虞仲夜可能由物及人,捎带着看他这个床上的小玩意儿也喜欢了。

说了喜欢他,可事情似乎比之前更糟了。

虞台长在床上向来暴力,但那几天格外暴力。他勒他的时候使狠手,推他的时候下死力。刑鸣觉得自己坠下去的那一刻虞仲夜是真想杀了他。

刑鸣拿钥匙扣上挂着的瑞士军刀开糖水橘子罐头,在虞宅时被强迫着灌了点药,他这两天都嗜甜的。但外头人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手指一不留神撞上刀尖,破了一道口子。

化妆师打理完刑鸣的发型,又开始修饰他的脖子。遮瑕膏抹了厚厚一层,勒痕还是若隐若现。化妆师朝她的主持人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刑鸣视而不见。他转身交代现场导演,这期节目少推近景。

小慈的父母戴着面具出场,他们都是初中学历,没办法面对数亿观众说话不磕巴,也记不熟稿子上的台词。刑鸣让他们背熟一些跟***口号似的句子,然后教他们怎么应付现场诸多专家学者的诘问,他说:“你们无话可接的时候就大声嚷,剩下的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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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唇枪请大家收藏:(www.hxjxsw.com)唇枪花香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夏教授那期节目之后,这位法学老教授大概就跟刑主播结下了梁子。节目刚开始他就发难,说不支持慈溪出台的《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人员信息公开实施办法》,因为这与现有法律相悖,《监狱法》明确规定,刑满释放人员也是公民,享有公民**权。

罪犯都不值得同情,尤其是性犯罪者。刑鸣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重刑主义者,主张小错重罚,待人待己都很苛刻。

刑鸣扬起手中一叠报告纸:“这里有两份同是今年上半年发布的报告。一份犯罪心理学家出具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性侵幼童的再犯率为各项犯罪之首;另外一份是中国妇女儿童保护基金会发布的一项统计报告,报告显示性侵儿童案例连年明显上升,而一人性侵多名儿童的案例超过五成。”

“作为一项地方出台的‘办法’,能否真正起到震慑、预防犯罪的效果,目前还没有定论。事实上美国和韩国推行这个法律以后,都没有明确数据可以显示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因此减少了……”老教授用一双隼似的眼睛盯着小慈父母,“我也不是很赞同你们这种案子还没判就先找媒体的行为?你们图什么呢?”

“就是想给自家小孩一个交代,我们小孩虽然是一个人,但也可以……”小慈的母亲拔高音量,她应付不了教授尖锐的提问,开始嚷起来。

“‘梅根法案’出台的意义更多在于,个体遭遇的不公推动了相关制度建设,慈溪出台这项办法,无论是否真有成效,都具有借鉴意义。”刑鸣做了个手势,示意小慈母亲平复情绪,“小慈家人面对伤害不选择沉默而是挺身而出,意义也在于,以个体的遭遇警醒并保护其他个体免受同样的伤害。”刑鸣微微一笑带动现场观众,“让我们为这样勇敢的一家人鼓鼓掌。”

老教授听不得现场掌声,继续指责刑鸣:“‘一罪不二罚’‘一罪不永罚’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公开性犯罪者信息,等于利用舆论的力量对犯人进行了二次判刑,这与国际上日渐轻刑化的趋势也是不符的。”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做个探讨,能不能循序渐进地在中国推行‘梅根法案’,比如档案信息只对学校、医院、游乐场所等未成年人更易接触的特定单位公开,又比如在一定时间内未曾犯案,可以撤销已经公开的档案信息,既是激励,又避免造成‘一罪永罚’,这是不是中国语境下司法能动性的体现?”

老教授句句话都夹枪带棒,刑鸣淡定控场,不紧不慢。

在线互动环节,他看着LED大屏上观众的实时留言,在线人数不断增长,这期节目如他所愿地又爆了收视率。

前期营销到位,网民集体愤怒,这则新闻爆炸似的发酵。人们总是热衷于扯下伪善者的假面具。捣烂揉碎。多么快意。

刑鸣满意地微笑,脸部肌肉却在某一瞬间不由自主地绷紧。他注意到有个匿名的观众在疯狂刷屏:

为什么我们都以为小孩子就不会说谎?

为什么代表国家的媒体要勾连说谎者一起炮制冤案?

……

血红的大字,在不停滚动的留言中分外醒目。

导演也注意到了血腥醒目的大红字,及时掐掉了镜头,现场观众能看见,但电视机前的就看不着了。任何棘手的问题在明珠台的导播与延时设备面前都不再棘手,掐掉错误部分或启动紧急预案都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刑鸣炮轰药监局那声没被掐掉,实在得感谢虞台长当场一锤定音,惯着。

节目还在录制,嘉宾唇枪舌剑,各持立场。刑鸣抽空自省了一番自己在方才直播中的措辞,他没有捏造,没有夸大,刘劳模被刑拘是真,小学校长被革职也是真,案子最后如何定性、如何量刑自有公检法三机关,但他从头到尾只是恪尽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本职。

从蒙昧中睁开眼睛,在喑哑里发出声音。

他没有错。

哗众取宠,这是刑鸣给这个刷屏匿名者的评价。

节目录制结束,这期《东方视界》顺利爆了收视率,策编导们都在庆祝,只有刑鸣一言不发,一直盯着小慈的父亲张岩。

张岩是个老实巴交的村汉,起码旁人乍一眼见他会得出这个结论。黑而精瘦,明明年纪不大,却是一笑脸上几道沧桑的褶子,一口洁白的牙。张岩的整个形象完全符合这个社会对农村人的侧写,夜伏昼出,打食耕种,一生都过得四平八稳,凋敝而淳朴。

但他手上戴着一只金戒指,戒面比大拇指指甲盖还大一圈儿,黄灿灿的,非常晃眼。这是他要求节目组用录制经费买的。

小慈跟着父母一起来的,齐头帘,大眼睛,节目组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考虑没让她出镜,她就一直在后台蹦蹦跳跳的,直到录制结束也不消停。

刑鸣走过去,单膝下蹲在女孩身前,平视她的眼睛。

“哥哥你可真好看呀。”女孩不蹦不跳了,一眼不眨地望着刑鸣。

“乖。”刑鸣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问她,“你告诉哥哥,刘老师真的摸你了吗?”

“我偷拿了同学的餐费,他打我手心。”女孩委屈地摊出一双小手。

“除了手心,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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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唇枪请大家收藏:(www.hxjxsw.com)唇枪花香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小慈还没回答,张岩意识到刑鸣正跟自己女儿说话,马上走了过来。

张岩先是挺有礼貌地谢了谢刑鸣的款待,然后表示自己不知道张宏飞为什么会突然调岗离开,也一直没联系上。对于这位城里的亲戚,他颇有几分敬畏,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说两家人虽是远亲,但老张自己还没第三代,所以一直很疼小慈这个侄孙女。

最后说这二天还要去爬长城,就牵着女儿走了。

女孩一步三回头,一直拧着眉头噘着嘴,望着刑鸣。

刑鸣被噩梦缠了一晚上。

他前一秒钟还被众人讥笑是强奸犯的儿子,后一秒钟又被虞仲夜推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没过头顶,呛入气管,他在濒死的绝境中徒劳地挣扎。他溺在那种自少时就熟悉的恐惧里。

一切都将被重塑,一切都将被洗刷。

第二天例行开会,表彰优秀,检讨不足。组员们坐成一个围着几重的圈儿,重要的人物在前排,不重要的在后面。

刑鸣挑出《东方视界》的播出片段重新观看。节目中播出的短片剪进了韩国性侵儿童题材的影片《熔炉》,也剪进了川大女生为防范校园性侵害写给校长的联名信,虚虚实实的,很有噱头。

一开始采访当地人,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记者的话,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刘老师的衣服上常年打着补丁,他太辛勤、太朴素,他倾尽所有供贫困孩子们上学,他是“感动中国”年度人物。

节目中也曾播出这段,这会儿又播了一遍,有人摇头叹气,有人吃吃地笑。

刑鸣问他们,为什么叹气又为什么笑。

叹气的和笑的都是一个理由,老百姓太愚昧,也太容易被表象蒙蔽。

刑鸣于是又问:“你们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呢?”

大家都夸这期节目做得好,偶尔有提意见的,提出的意见也大多不痛不痒,最犀利的一个说刑鸣控场得有些紧巴巴,不是他自己,而是让现场嘉宾无法充分发挥。

刑鸣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问:“真的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大伙儿也沉默,面面相觑。刚才那点意见已经是鸡蛋里挑出的骨头,媒体圈也讲究成王败寇,那么高的收视率足以抹除一切缺陷。

直到一个声音突然从最后排的角落里传出来:“没人提那些刷屏的红字吗?”

声音真的很好听,偏亮的音色,但又不会太薄。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

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休闲打扮,一副从美帝归来的气质。比照片上更招人的一张脸,尤其是眼睛。

刑鸣的目光掠过一众人头,直接对上那双与虞仲夜十分相似的眼睛,问:“你姓洪?”

“叫我Alex就行了。”大男孩露出白牙,有点轻佻地笑了,“小刑老师。”

对方打定主意装傻,刑鸣也不点穿。其实那天匆匆离开临湖别墅,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被自己扔去库房的实习生是谁。他不太能理解虞仲夜这么做的用意。好像是亲近器重的意思,又好像那人仍很遥远。

刑鸣问虞少艾:“你对那红字有什么想法?”

虞少艾反问他:“你没看过丹麦影片《狩猎》吗?”

“看过,那又怎样。”刑鸣说,“我私下问了有多年办这类案子经验的老刑警,女孩的证词是直接证据,医院报告与他亲生女儿的指控是间接证据,以现有的证据,刘崇奇的案子必判无疑,没有任何脱罪的可能。”

“我昨天也在直播现场,刷屏那些留言的IP地址都来自刘老师所在的那个地方。”虞少艾说,“不是所有证据都指向真相,也不是所有孩子都是天使。”

刑鸣板下脸,冷着声音强调一遍:“我没有错。”

“你跟我爸简直一模一样。”虞少艾耸耸肩膀,笑了笑,“whatever you say.”

例会算是不欢而散了,刑鸣冷着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五分钟后又走出来,一直走到新来实习生的办公桌前。

虞少艾仰起脸,嘴角上翘,以笑眯眯的表情回应对方。他的老子更冷淡。这点煞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周末,你跟我出差。”刑鸣说。

刑鸣趁午饭时间去了一趟普仁医院,打算跟向小波谈个条件。他听李梦圆说,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她便格外悉心关照,没想到向小波会错意,误解成她暗送秋波,如今死缠烂打,非要讨她做老婆。

“你来干什么?”向小波见了刑鸣也没好脸,摇着轮椅想走,“我老子让你来管教我?”

刑鸣踹了一脚向小波的轮椅:“对一个来救你命的人,不该是这个态度。”

向小波瞠大眼睛:“你打算借我钱?”

刑鸣点头:“这笔钱数额不小,我不打算白借你。你得替我办件事。”

刑鸣脸上露出微微哂笑的表情,但眼神依旧冷冰冰的。向小波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一点。这人打小就这样,无时无刻不刻意显出自己对旁人的冷漠、蔑视与不亲近,冷得跟蛇一样。养不熟的玩意儿。

向小波狐疑地问:“不是什么好事吧?”

刑鸣坦率地又点了点头:“确实不算好。我打算做一期地下赌场的节目,但你那个场子太大了,我的卧底记者都是生面孔,派不进去,也不安全。”

“你的记者不安全,难道我带着针孔摄像机去暗访就安全了?”危险这种讯号可能是通过气味传播的,就像化学毒剂或者潜伏在下风口才能捕到羚羊的狮子,反正刺激得很。向小波脑袋瓜虽不灵,但鼻子还可以,一下就嗅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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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唇枪请大家收藏:(www.hxjxsw.com)唇枪花香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你是熟客。”刑鸣也不是来这里跟这便宜哥哥讨价还价的,直截了当地问,“干不干?”

“你直接借我钱不就得了……我爸会卖房子还你的。”向小波是个贪生怕死的主儿,还想挣扎。

“这期节目算是警媒协作,节目播出之前,警方就会端掉这个地下赌场。风险当然有,但更大的风险是如果你到期还不出这笔钱……”刑鸣微一停顿,拍了拍向小波那条伤腿,手劲不小,痛得向小波龇牙咧嘴。他扭头就走,“考虑一下。”

回台里的时候恰巧又撞见虞仲夜,刑鸣跟几个没怎么照过面的同事一起让开道,恭恭敬敬温温顺顺地让领导与领导秘书先过去。

虞台长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无所知,虞台长在众人面前照常没有看他一眼。

没想到刚踩进办公室不多久,就被台长秘书一个电话喊出去,说是虞叔要见他。

那天半夜脚崴得不轻,刑鸣走路还有点瘸,但他尽量忍着这种小刀挫骨头似的疼,不允许自己露馅。人前的刑主播只有也只应有一个姿态:抬着下颌直着背,端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臭脸,跋扈又骄傲。

还真就没人看出来。包括他师父苏清华与成日黏前黏后寸步不离的阮宁。但他一进门,虞仲夜就问:“腿怎么了?”

刑鸣摇头:“没事,那天回家崴了一下。”

虞仲夜说:“我看看。”

刑鸣不再小心藏掖,微微跛着走过去,听话地坐在待客的皮沙发上,坐在虞仲夜身边。虞仲夜将刑鸣一条腿拾起来,搁在自己腿上,替他脱了鞋——

脚刚露出来,刑鸣就怯了,忙不迭地往后躲。

虞仲夜不允许刑鸣逃跑,腕上使力一拽,又把刑鸣拽近自己,箍在原位动弹不得。

他将他的袜子褪下,露出脚踝。

脚踝依然又青又肿,一看就知道没好好照料过自己。

“怎么那么不小心。”

虞仲夜垂着眼睛替刑鸣按摩,修长手指在那隆起的脚踝上游动,幅度轻微,力度得当,很是细心的样子。

这儿可是台长办公室,说起来就跟太和殿似的,都是群臣朝拜的地方。刑鸣简直受宠若惊。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后撤身体,试图把自己那条伤腿收回来。虞台长不似肉身凡胎,惯于睥睨众生高高在上,难得这么体恤温柔,反倒叫人不自在了。

“别动。”

虞仲夜沉声下了命令,刑鸣便真的不敢再动了。他直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对方。虞仲夜的眼帘低垂着,眼皮的褶子很深,像刀刻在眉骨下头似的,睫毛又密又长。这双眼睛确实令他很着迷。老实说,一个贪婪的商人或是冷血的政客,实在犯不上长有这么一双诗意的眼睛。

虞仲夜始终没抬头,却似知道刑鸣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问他:“看什么?”

“没什么。”刑鸣慌忙挪开眼睛,仿佛被当场拿赃的贼。他突然撇撇嘴,骂了声,“老狐狸。”

“我是老狐狸,你呢?”虞仲夜终于抬起眼皮,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生出丝丝谑意,“小狐狸?”

刑鸣也觉得这称呼挺可乐,怎么也遏制不住地笑了:“小狐狸那是你儿子。”

虞仲夜问:“见着了?”

刑鸣“嗯”了一声,乖巧地把脸凑过去,枕在虞仲夜的肩窝上。

比起如火如荼的**,他更享受当下这份亲昵。他被虞仲夜身上好闻的香水气息拢着,突然胆子就大了,他撒了个既无破绽也不高明的谎,说上期《东方视界》的节目还有疑点尚未解释,但这案子最早的牵线人张宏飞无端端失联了。他想把人找回来,查清楚来龙去脉。

刑鸣想着以虞台长的人脉,要找回区区一个狱警该是一点不难。

但虞仲夜却说:“不要再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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