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芳园

贾母在凤姐、李纨的相陪下赏梅说话,而湘云以及迎春和惜春,下了阁楼,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看护下,来到梅树石径,赏玩雪梅。

秦可卿、尤氏这边儿站在廊檐下与薛姨妈、宝钗叙话。

一旁的尤三姐,上上下下打量着香菱,暗道,这小丫头温柔静美,眉眼气韵倒是有些像珩大奶奶。

薛姨妈脸色同样有着几分异样,与容色娇媚的丽人话着家常,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香菱,她终于知道先前周瑞家的,为何说香菱像着珩哥儿媳妇了。

这品容、眉眼是有几分像。

就连秦可卿也注意香菱,也笑道:“姨太太,这小丫头瞧着亲切,眉心的胭脂是点上去的,还是后来就有的?”

香菱被几双目光打量的不自在,垂下螓首,向着莺儿身后瑟缩。

薛姨妈笑道:“这胭脂记,生来就有,这孩子有些胆小。”

秦可卿倒有几分喜爱,笑道:“真是难得了。”

贾珩这会儿,站在廊檐下,看着湘云与探春、迎春以及几个丫鬟在梅花树下,拿着铁锹堆着雪人,天真烂漫的少女宛如雪中精灵。

彼时,忽地闻着香气浮动,回眸之间,却见外披红色大氅,眉眼如画的黛玉,款步近前,柔声道:“珩大哥,我父亲从扬州来的书信,是给珩大哥的。”

说着,从一旁递来一封信。

贾珩伸手接过,道:“林姑父怎么说?”

黛玉柔声道:“这信我不曾拆过。”

贾珩愣怔片刻,想了想,温声道:“这里风大,林妹妹随我进去边喝茶边说,这几天,就想和妹妹说道说道。”

黛玉螓首下的玉颜肌肤现出浅浅笑意,应了一声。

两个人说话间,折身向着阁楼返回。

在东南角的一张漆木条桉后坐定,吩咐晴雯奉上香茗,贾珩这才拆开书信,凝神读着,许久,面色渐渐凝重。

林如海在信中主要向他表达了照顾孤女的感谢之情,并称赞他年少有为,而后提及了盐务问题,直陈盐务之弊,并言已至不可不变之境地,请求他在京城上疏呼应。

“果是生了破釜沉舟之心。”

这封书信不仅是感激,其实还潜藏着近一步的请援之意。

“爹爹和珩大哥说了什么。”黛玉星眸凝视着贾珩,问道。

贾珩道:“还是朝堂之事。”

黛玉藏在衣袖中的小手捏着帕子,轻声道:“先前听珩大哥说父亲要做的事,存着莫大凶险。”

紫娟轻声道:“我们姑娘一直惦念着,最近吃不好睡不好的,肝火都旺盛几分,就想着珩大爷能说说南边老爷的事儿呢。”

黛玉星眸微嗔了一眼紫娟。

说就说,中间停顿做什么。

贾珩沉吟片刻,道:“革盐务之弊,功在社稷,此事,朝廷圣上和几位阁老也在密切关注此事,不会让林姑父孤军奋战,我业已向圣上陈明利害,暗中遣派人手南下保护林姑父,妹妹放心,纵使整顿盐务不利,也不使林姑父有失的。”

黛玉抿了抿唇,凝睇问道:“那珩大哥以为父亲能够功成吗?”

贾珩斟酌着言辞,道:“以林姑父一人之力想要作此事,殊为不易,但总要去做,最近朝廷会有邸报登载,林妹妹若得空暇,可随三妹妹一同过来。”

黛玉点了点头,柔声道:“多谢珩大哥关心。”

以往还当朝局与自家毫无关联,可如今却有休戚相关的感觉。

见黛玉垂眸不语,蹙眉藏忧,贾珩宽慰道:“妹妹放心,我会留意此事,将一些情况和妹妹说。”

黛玉“嗯”了一声。

贾珩笑了笑道:“妹妹也不用太担心,林姑父巡盐几载,劳苦功高,此次之后,不管能否革盐务之弊功成,圣上都会另有委用。”

林如海的资历,入京为官作个侍郎,差不多也够了,但明显没有好位置。

如果要入阁,那就需主政一省。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却听得一声轻笑,只见身姿丰润、气质端娴的少女,行至近前,明澈目光中带着好奇,问道:“珩大哥和妹妹在说什么呢。”

许是察觉到贾珩对表哥的不喜,也许是觉得表哥称呼太过疏远,宝钗学着黛玉唤着珩大哥。

至于哥哥

终究太过亲昵了一些。

贾珩抬眸看着宝钗,一身鹤氅的少女,肌肤莹润,举止娴雅,轻声道:“在和林妹妹说南省的事儿,朝廷最近要整顿两淮盐务,林姑父就在扬州巡盐,林妹妹挂念着。”

一直唤宝钗的闺名也不合适,称一声薛妹妹,倒是恰如其分。

正如元春所言,终是薛林二位有所不同。

宝钗凝了凝水润杏眸,轻笑道:“盐课,这可是朝廷的大事儿了。”

既有心想和这等“间焉国事”的“肉食者”谈论仕途经济,但因为素来是藏拙的性情,却又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终究是贾珩的年龄占据了一些上风,卸下了宝钗的一些心理包袱。

贾珩凝眉道:“盐税之利每年要占国库收入好几成,如今国家正值内忧外患,财用困窘,凡有识之士,无不想着兴革除弊,开源节流,林姑父为治世能吏,欲在盐务上有所作为,但两淮盐务之弊,积重难返。”

宝钗看向对面与比自己年岁大不了一二岁的少年,听着其侃侃而谈国事,杏眸秋水盈盈,心头感慨不已。

这不是后世升斗小民在键政,这是在局里的高官,在谈论大政方针。

宝钗想了一会儿,看着对面的少年权贵,轻声道:“整顿盐务,如能多收一些税银,老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我这一路上京,田地荒芜,炊烟少见,百姓面有菜色,这二年百姓的日子颇不好过呢。”

贾珩点了点头,道:“薛妹妹一语中的,朝廷衮衮诸公也在筹计此事。”

宝钗被对面的少年肯定,心头也有几分欣然,道:“那这整顿盐务,也是好事了。”

贾珩沉吟道:“但是朝廷的好事,百姓的好事”

宝钗闻言,眨了眨眼,忍住已有几分加快的心跳,装作不在意随口道:“那就是一些人眼中的坏事了。”

贾珩目带嘉许地看了一眼宝钗,道:“对了,在既得其利者眼中,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坏事。”

宝钗闻言,心下欣然,只是被目光盯视着,竟觉那目光灼热至心,错开视线,轻快道:“天下事就是这样罢。”

别说是宝钗,任何一个对政治感兴趣的人,都想知道这帮真正的决策者究竟在想什么?

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和底层逻辑,做出某一项决策,对某种社会现象的真正看法。黛玉听着二人谈论着政事,弯弯眼睫垂下,抿了抿唇,不知从何接起。

这等仕途经济之道,原非黛玉所长,反而是宝钗平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头颇为留意。

否则,断不会说出,“宝兄弟,你也该会一会那些为官作宰的啊。”

贾珩道:“薛妹妹,金陵城内百姓生计如何?”

宝钗轻轻柔柔道:“金陵自古繁华,但这两年也有不少吃不上饭来的百姓入城乞讨,听说是年成不好。”

这一听就知道贾珩在问什么,但又不自显其能。

贾珩点了点头,道:“江南之地犹如此,三辅之地贼寇遍地,倒也不足为奇了。”

宝钗迟疑了下,问道:“珩大哥,我听说北边儿这些年都不大太平。”

贾珩道:“年年寇边,几个月前,东虏寇掠北境,我朝在边事上处于不利之地。”

宝钗轻声道:“自打小儿时,就听得北边儿胡虏闹腾的厉害。”

黛玉这边儿拿起茶盅,忽地似是被烫了下,一个没拿稳,手下一松,茶盅落在桌面上。

“啪嗒”

好在茶盅中茶水只有小半盏,并未洒的哪里都是。

紫娟连忙上前,道:“姑娘,我来吧。”

说着,拿了个毛巾擦着桌子。

贾珩转眸看向黛玉,关切道:“林妹妹,没事儿吧?怎么这般不小心。”

黛玉春山黛眉下的星眸顾盼生辉,轻声道:“不碍事儿的,就是刚刚听得入了神。”

贾珩:“”

为何他隐隐觉得黛玉在内涵他?

现在就敢暗戳戳的内涵了,以后黛玉敢干什么,他都不敢想。

宝钗抬眸看着二人,眸光闪了闪,一时无言。

就在几人心思各异之时,就听着外间欢声笑语传来,湘云的格格娇笑传来,和探春手挽着手,一同入得屋中,笑道:“林姐姐,珩哥哥,宝姐姐,你们怎么不去顽啊。”

贾珩看湘云额头、鬓角见汗,说话间,就要脱着披着的大氅,道:“云妹妹,别急着脱,再受了风,容易受寒,晴雯拿个毛巾给她们几个擦擦汗。”

宝钗转眸而望,同样说道:“云妹妹,头上带汗,被冷风吹着,可不是闹的玩儿的。”

湘云笑了笑,倒也不脱了。

黛玉抿嘴儿笑,伸手招呼道:“云儿,快过来,平时我说你不听,现在你宝姐姐和珩哥哥两个都说了,你还不听?”

贾珩:“???”

所以,这才是林怼怼的正确打开方式?

宝钗杏眸凝了凝,雪颜玉容之上,笑意滞了下。

探春、迎春、惜春、湘云说话间,就在一旁落座,品茗叙话。

探春拿起茶盅,轻声道:“珩哥哥,惜春妹妹学画的那个老师家中有事回去了,画艺一下耽搁几个月了。”

贾珩闻言,转头看向惜春,只见梳着空气刘海儿的小姑娘韶颜稚齿,眉眼如画,气质清冷,道:“你要学画的话,我回头帮你寻个好老师。”

惜春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和疏远,说道:“不劳珩大爷费心的,我寻一些书自己来学也是一样的。”

这话就有几分冷漠,宝钗、黛玉、湘云、探春都是一愣。

贾珩闻言,抬眸看着傲娇的小萝莉,默然片刻,道:“你原是东府过去的,论起来我是你的族兄,我费心也是应该的,虽然,你甚至都不愿唤我一声兄长。”

惜春闻言,小脸微顿,樱唇翕动,欲言又止。

虽她是东府的,可不管是以往还是现在,东府何曾问过她?

这位珩大爷和兄长的事儿,谁对谁错,她不会帮亲不帮理儿,可这对错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贾珩温声道:“好好学画,赶明儿再给你办个画展,我听说宋时有个女画家唤作胡与可的,号惠斋居士,曾画过折纸梅花图,寒梅雪意图,以之为后人敬佩,你来日也未必不能,今儿你也看了不少景色,回去试着绘绘看。”

惜春闻听此言,凝眸看去,轻声道:“我试试看。”

贾珩点了点头,转眸看向惜春身后的大丫鬟入画,道:“你家姑娘学画,缺什么,短什么了,只管来寻我,若我不在,就和三妹妹说,回头东府公中这边儿,给你家姑娘再拨二两月例来,算作平时学画的开销。”

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惜春能接到东府这边儿来的。

其实惜春和迎春,在荣府过的未必有多少乐趣可言。

贾母的视线有八成放在宝玉和黛玉身上,至于迎春、惜春,几乎是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

惜春怎么不养成尤氏口中“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性子?

这一点儿不是尤氏胡说,原着中,凤姐抄检大观园,惜春的大丫鬟入画因私传东西被见责,就被惜春说道:“或打、或杀,或卖,快带了她去。”

这是十多岁的小姑娘能够说得出的话?

“这才多大,就养成这般孤僻清冷的性子,怪不得来日是要出家了。”贾珩目光深深,打量着惜春,明明是粉都都的小脸儿,却宛覆上一层霜色。

这边厢,听着贾珩的话,入画笑着应了。

探春笑道:“四妹妹,你现在就是双月例,咱们几个,珩哥哥还是最疼你了。”

惜春闻言,抬起那张娇俏粉腻的小脸,其上霜色似散去几分,明眸偷瞧了眼贾珩,却见那少年正打量着自己,连忙躲了开来。

湘云拉过惜春的小手,笑道:“惜春妹妹,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哥该有多好。”

宝钗笑道:“你刚才都还唤着珩哥哥呢。”

黛玉星眸瞥了一眼探春,轻笑道:“宝姐姐这就是不知了,我瞧着云儿,是念着那一月二两的月例,不如像上次珩大哥说的,做个女护卫去。”

湘云羞恼道:“林姐姐又打趣人。”

探春笑道:“她惯常是个会打趣人。”

宝钗虽听得疑惑,但也知是以往几人玩闹,再看一眼贾珩,见其笑而不语。

几个女孩子聚在一团,欢声笑语自是不断。

只是,谈笑之间,外间一个婆子进来禀告,唤道:“老太太,保龄侯爷打发了人来西府,说快过年了,要接云姑娘回府呢。”

正自谈笑的众人,齐齐敛去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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