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探春妹妹。

却见探春妹妹被那位珩大爷赞过英媚的眉眼之间,也是浮起羞喜神色,而手中正紧紧捏着先前那位珩大爷给她擦眼泪的素色手帕。

黛玉弯弯眼睫微垂,抿了抿粉唇,暗暗摇了摇头。

王夫人面色如清霜,不发一言。

外面那少年才是真正的巧言令色糊弄上下,她的儿子,哪里需要教这些?

管仆人?这都是内宅妇人平时所为,哪里需要她的儿子操持?

“哪怕是教什么为官做宰的官场道理,也不用你这没做过几天官,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来教,等宝玉他舅舅查边回来,我以后自带宝玉去向他舅舅请益。”

王夫人如是想道。

探春这时开口道:“林妹妹平日里咱们那些胭脂水粉买的不能用我就猜是这些买办在弄鬼,方才珩哥哥说的对,这些下人,主人得了全分,他们就要得了五分,这样下去任是金山银山也是要河干海尽的。”

李纨也是点了点头,道:“我虽平日不大用胭脂水粉但也听素云说过从月例而来的胭脂水粉都不大能用还需出去现买。”

“这都是冰山一角,我们平时穿的衣裳、鞋袜,还有镜子、梳子都是让这些买办采买他们从其中。”探春那张清丽无端的脸蛋儿上现出一抹感慨说道:“一家尚且硕鼠横行,如那一国,钱粮用度,银子如流水一样,也不知是个什么场景。”

黛玉望着一旁的少女,掩嘴娇笑道:“三妹妹,要不你和前面那位珩大哥学学经济仕途之道,将来说不得科举能做个女尚书呢。”

“林姐姐又来取笑人。”探春嗔白了一眼黛玉轻声说道。

王夫人听着二女的玩笑,多少有些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的吵闹只是其脸色虽有些不好看,但也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看向一旁侍奉茶水的金钏轻轻笑了下,说道:“给我沏碗茶来。”

探春闻言,脸蛋儿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而黛玉也是轻轻笑了笑微微垂下螓首余光瞥了一眼王夫人。

而前厅之中,那位颌下蓄着山羊胡的老者,道:“方才吴总管说不知胭脂水粉、果蔬茶点这等小样用度,那米粮采办,想来不会不知了吧?”

米粮这等对贾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都要吃上好的碧粳米,且不能是陈米,因此都要按一个半月采办一次,每一次都要大量采购,而因为交易次数多,最容易动手脚。

吴新登道:“此事,我只是个拨付银子的,但这些年,采办粮米,从无疏漏。”

贾珩看向一旁的宝玉,说道:“宝玉,你怎么看?”

宝玉脸色微变,故作思索,说道:“他管银子的,如说一点儿不懂,似乎也说不过去,许是上下串通,也未可知。”

他现在打定了主意,无论这位珩大哥问什么,他都顺着说完事儿,而且,好像他也看着这吴新登也像是在满嘴瞎话。

贾政闻听此言,老怀大慰,但面上不露声色,反而斥道:“不要自作聪明。”

贾珩点了点头,道:“政老爷,我方才就说宝玉聪颖过人,只是不肯用心思在这些事务上,读书也是此理。”

贾政闻言,心头不由愈是欢喜,但面带苦色,说道道:“不可谬奖,子钰以后多加提点他才是。”

宝玉:“”

还提点提点?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一幕,将来这位珩大爷动辄,“宝玉,你怎么看?”

几是不寒而栗。

仓库总管戴良脸色变幻,听着几个贾府爷们儿谈笑自若地说着话,心头却是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骇恐。

因为贾珩现在与贾政、宝玉所议,几乎就相当于当着一头通人性、聆人语的肥猪面前,说这头猪怎么杀,怎么下刀,还教着一旁的小孩儿学杀猪。

完全不考虑,猪此刻的感受。

而单大良同样心思惊惧,面上挤出了笑,说道:“珩大爷,这不是查赖总管挪用之账,怎么就”

不等贾珩出言,一旁的凤姐笑道:“现在就是在查赖家之账,但你们在赖大手下做事,他糊弄主家,贪墨公中之银,你们一点儿不知?”

这几大管家,在自家都是一等一的体面,她也隐隐风闻,但因为都是上了年纪的积年老仆,她一个管家媳妇儿,先前见了赖大,都要礼敬三分。

这在红楼梦中,其实贾母知情的,如五十三回所载: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二十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她们多。”

但之所以纵容,一来因为师出无名,二来不想落得薄待老仆之名。

三来是自己还吃得饱。

当然,最关要之处,贾母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如果是贾珩,自是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掘地三尺,也要将银子追回来。

“再说真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将这些这个家我才好当。”凤姐面无表情,心头思忖着。

单大良闻言,脸色虽难看,也不好再分说。

那老者笑道:“米粮亏空一年多达一万二千两银子,你们也是有趣,一个月一千两银子,不要说什么米价不同,老朽对这近十年的米价都烂熟于心。”

贾珩问着吴新登,道:“吴总管,谁管着米粮采办?”

吴新登脸色苍白,讷讷不言。

一旁凤姐嘴唇翕动,正要开口说是仓库总管戴良和买办钱华。

贾珩沉喝说道:“来人!拿了戴良和钱华,拖出去,严加拷问,一笔笔银子,都要理清,凡有亏空,一概填补!”

凤姐:“”

心头也有几分疑惑,这珩兄弟是怎么知道是戴良和钱华的,稀罕了。

随着一声令下,戴良和钱华脸色大变,刚想要张嘴叫屈,却见两双目光一冷厉,一讥讽地投了过来。

二人声音都低了几分,道:“珩大爷,我们有下情回禀,我们买米遇上盗匪,损失了”

却是当初用来搪塞贾赦的话语,迎来一声冷喝:

“所以,一个月遇一次盗匪?一次损失一千两?还真是巧合的好似通匪了一般,本官现在怀疑尔等和盗匪勾结,叉出去,先打二十板子,仔细拷问!”

戴良、钱华:“”

四个军卒又是将二人按翻在地,而后拖着瘫软如泥的二人出去。

吴新登脖颈儿后的汗毛根根竖起,感受到侧后方被拖走的二人,心头早已沉入谷底,四肢都是冰凉。

那种身边一个人又一个人被拖走,不是当事人,是不太能体会到那种绝望感和压迫感。

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煎熬的酷刑。

因为,此刻除了吴新登和单大良外,还有两个管事头目在一旁哆哆嗦嗦站着,已是脸色难看,嘴唇哆嗦着。

凤姐同样看着这一幕,斜睨了眼那端坐在靠背椅上的少年,丹凤眼眨了眨,心头已不知说什么好。

平儿在凤姐身后站着,俏丽的脸蛋儿上,也有几分震惊之色,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安之如素的少年,心道,这珩大爷比奶奶的手段还要凌厉

贾珩道:“宝玉,你怎么看?”

又是迎着一双双或淡漠、或期待、或玩味的目光,宝玉硬着头皮,几乎是绞尽脑汁,轻声道:“珩大哥先前所言,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确为金石之言。”

“诗经所言,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对这些人,你有什么对策制之?”贾珩说着,又是问道。

宝玉抓耳挠腮,憨厚笑了笑,说道:“这个,可否容我思量一下。”他已隐隐觉察到,只要他露出这副样子,就能少挨一些骂。

贾政见此,就是皱眉喝道:“赶紧思量了来!”

宝玉想了想,忽而看到粉面带笑的凤姐,福至心灵,轻声说道:“不妨换个谨细人再管就是了,我看二嫂子平时处事公允,老祖宗和太太也夸,若她来管,想来一定诸事周到。”

闻听此言,凤姐丹凤眼眨了眨,心头虽欢喜不胜,但晶莹玉容上却现出作难之色,笑道:“我说宝玉你是真能给我揽事儿,我现在管着手里一摊子事都忙不过来,这等出去买米的事,还是要交给旁人办的。”

贾珩道:“用好人,自是十分重要,但还是要互相监督,比如碧梗米,贾价几何,你可暗派几路人分别打听,多汇总几条渠道消息,那就没有人可以全部买通你的信息渠道,如果他可以做到,他也不用这些欺瞒你的手段,直接明抢就是了。”

这在皇帝统御群臣也是如此,信息渠道太过单一,认知就会狭隘、局限,陷入一个信息茧房中。

后世某组织,用来决策大战的信息,都是几条互不交叉的情报渠道一同传递而来。

这就和后世证据制度一样,想要查清案件事实,孤例不证,且同一来源的证据不能互相补强、印证。

许多情况下,一般都是搜集不到直接证据,那就用间接证据去“还原”真相,而且最好是原始证据,而传来证据证明力就很弱。

利益相关者的证言,证明力也相对较弱

后世的证据制度,可以说蕴含了东西方的智慧精华,对于辨伪存真,探求事实真相的能力都是一种科学锻炼。

而这恰恰是这方世界的人缺乏的,或许有一二聪颖之人,能偶得之一隅,就已是英睿、机敏,不可轻欺。

而后世的专业化分工和深化,就是流水线一般让资质平庸者成为洞察其微的人才,而非经验之谈,口口相传,简单的以五听观辞。

贾珩说完,也是端起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口。

而贾政也是面色微顿,心头盘算着贾珩的话,颇觉得有一定道理。

关键在于,贾政也不通俗务。

说是去工部做员外郎,但实际就是一茶一蜜饯,三国看一天。

红楼梦中有言,他想做好官,但不谙世情,只解打躬作揖,终日臣坐,形同泥塑。

等元妃封妃之后,这才点了学政,但却被手下几个清客相公奉承、蒙蔽着。

凤姐在一旁看着那少年,芳心也有一种情绪涌动着。

果然是能人,这些手段,她以前也隐隐用着,但却很难说出这番道理来。

有些事平平无奇,说穿了似乎也就那么回事儿,但想要全面、系统的总结,却不容易。

多少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甚至不知其三,其四,其五若偶得其二,就自鸣得意。

贾珩放下茶盅,瞥了一眼“度日如年”的宝玉,淡淡说道:“回去后,诗经的观后感抓紧写了,将这次观看查账诸事,写一篇感悟文稿来,我明天晚上要看。”

宝玉:“”

上篇作业还没写完,现在又布置了新的作业?

“好好写,明天晚饭之前交过来。”贾珩说着,淡淡说道:“不拘你写成什么样子,要是自己所思所想,字数不少于八百字。”

宝玉:“”

贾政在一旁听得心头欢喜不尽,但还是板着脸,喝道:“听清了没有?回去好好写!若敢糊弄其事,仔细你的皮!”

宝玉闻言,哆嗦了下,应了一声。

而后贾珩也不再理宝玉,看向另外一位中年账房先生。

只见其人取过汇总而好的簿册,笑道:“大人,这些是荣国府,近五年营造、翻修房舍、花园、凉亭,所用之木石之料等总支,累计也有十三万七千四百六十一两与支出核对不上。”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木石之料,向来是最容易动手脚之处。”

抬眸看向吴新登,道:“谁在管着这摊子事儿?”

吴新登已是不敢应。

单大良脸色难看,嘴唇翕动,扑通一声,跪下道:“珩大爷,这一切是赖总管在时,贪墨的啊,和小的无关啊。”

身后两个买办见此也是齐齐跪了下来。

“一推二六五?你们以为将所有事情都推给赖大,就可以安然脱身?要不要我将赖大押回来,与尔等对质?”贾珩冷声说道。

凤姐清声道:“珩兄弟,这些人太无法无天,这才是五年,就已贪墨十万银两,再往前面查,简直不敢想。”

方才查出来的银两账目,她方才稍稍算了下,就已经高达十万两,这还是五年,再往前只怕更多。

荣国府为百年公侯之家,金陵的田庄、铺子产出以及神京周围的产出,利银悉送于荣府,由这几人收支,真要一笔一笔核对过去,这几家贪墨数额,几逾百万。

凤姐说着,福至心灵,竟是忽地想起一句话,倒查三十年!

只是片刻,就觉得难度太大,因为一些太久的账本,根本就寻不到了,现在账本也就这么多,只能查到近十年的账目。

因为赖大、赖二两兄弟以及吴新登等人,也不是蠢货,留着几十年的账本等着人来查?

先前就因一些账本占着库房,十年以外的账簿都清理干净。

看着单大良与两个管事头目惶恐不知所言的神色,贾珩沉喝道:“来人,将这二人拖出去,先严刑拷问!等下一并查账,缺多少,抄家来补!”

而一旁的贾政也不再说什么,哪怕再是不谙经济事务,也知道这些人贪墨了几十万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至于贾赦,早已是心花怒放,盯着贾珩的目光,都减轻了几分愤恨。

“恶人还需恶人磨啊,这几十万两银子一追回,能办多少事?不对,还有后五年的银子,得有五六十万两吧?”

贾赦心头畅想着。

但实际,赖家占了大头儿,而且前几年也没有这么多

宝玉身旁的袭人,则是偷瞧了一眼贾珩,心头被查出来的几十万两银子震撼着。

几十万两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她的月例是几两来着?

一墙之隔的王夫人、李纨、探春、黛玉等人都是面露震惊。

方才还不觉,经过凤姐一番盘算,几十万两?

这数字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同时,也有程度不一的欣喜。

要知道王夫人的月例也才二十两银子。

如黛玉、探春等姑娘也才月例二两。

丫鬟紫鹃、素云、侍书更不必说。

而随着军卒将单大良等两个管事头目押出去,厅中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银库房总领吴新登!

无星戥!

吴新登脸色惨白,手脚冰凉,已是说不出话来,纵是紧紧低着头,可仍是感觉到厅中十几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压得双腿一软,最终“噗通”一声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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